1.“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”

中关村经常在晚上十一点以后就安静下来。人们纷纷走出写字楼，乘坐网约车，小道上的共享单车逐渐稀疏。办公楼还没有沉睡，但热闹的楼层却变了。

北京中关村苏州街大恒大厦内，地下一层的健身房里传来不同速度的脚步声和重物落地的撞击声。这是字节跳动在中关村签约的唯一一家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。

据前台工作人员介绍，这家健身房品牌是全国连锁，只有年销售业绩达到前10名的门店才有资格全天营业。

这家店两个月前刚刚跻身全国前十名。从22点关门改为24小时开放。加班写代码的程序员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新的节奏。 1998年出生的小鹿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。人们。

五月底的一个午夜，刚过午夜，一名男孩脱下衬衫，在镜子前摆了几个姿势，仔细观察自己肿胀的肌肉，然后穿好衣服离开。此时健身房里几乎没有其他人。

唱了一整天的喇叭放低了音量，似乎失去了声音；教练和其他工作人员两小时前就走了，只剩下前台一个值班的老人。

此时，小鹿的训练才刚刚开始。她把尾巴扎成马尾辫，在凌乱的杠铃杆和杠铃片中寻找她想要的重量组合。然后俯身，弯曲膝盖，利用大腿前侧和臀部的力量将杠铃举起。一组做 15 次。如果不做两组，汗水就会顺着太阳穴滑落。她擦了擦额头，把刘海别到耳后。

作者埃里克·查林在《完美的宫殿：健身房的发展史》中提到，健身房起源于古希腊时期。

当时，人们的智力、身体和道德被认为是合一的，而体育馆可以同时锻炼三者。正是在这里，年轻人成为民主城邦的公民统治者。柏拉图创办的学院和亚里士多德创办的雅典学院，都有自己的体育馆。

近三千年过去了，健身的理由已经优化为只有身体健康。至于字节跳动的健身房，原因就更简单了，“坐了一整天，我得下楼做点活动，防止猝死。”

小露是2020年毕业的。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明白，让她舒服的人性化措施也是让她留在办公桌前的一种手段。

对于这位年轻的程序员来说，工作就是丰盛的午餐、下午茶和晚餐。食堂提供一日四餐，荤素应有尽有，糕点水果也总是美味可口；每位员工都配备了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椅子，即使她在做项目时困在电脑前，她的腰椎和颈椎也不会抗议疼痛；即使加班到深夜，她也只需十分钟就能回家——公司为每一位居住在办公地点两公里范围内的员工提供每月1500元的住房补贴。

在这样的安排下，小鹿几乎一整天都在工作中度过。上午10点30分，他到达办公室。晚上没有人说什么时候可以走，但工作至少要到九点才能完成。如果有比较紧急的项目安排，我们就得赶到11点或12点。

但有时令她感到安慰的是，对于“量大”的部门来说，晚上 11 点之前没有人收拾行李离开。

在中关村东南30公里处的朝阳区长营，中年赵朗不用工作那么长时间，但整个晚上他都和孩子们绑在一起。他的孩子已经三岁了。他每天晚上 9:30 睡觉。他负责哄宝宝睡觉，有时还负责读故事。

等到我能出去健身的时候，一般都是十点左右。深夜健身的一个多小时，是赵浪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。这时候就没有工作了，孩子睡着了，妻子知道他肯定在健身房，心里也就放心了。

每次练习结束后，赵浪​​都不急着离开。他慢慢来，在路边抽了根烟，等汗水被夜风吹干，然后放松了一会儿。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。

工作时间是老板的，睡觉前的时间是你的。这几乎是社交媒体上的共识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，中国人睡得越来越晚。

据华米发布的《睡眠白皮书》显示，2017年至2020年，中国人的入睡时间分别为23点23分、23点50分、23点55分和0点37分。于是，锻炼的时间也被推到了晚上。

乐客健身公布的数据显示，在北京国美一城社区店，凌晨两点设备使用率一度达到50%；而在整个北京城区，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，乐客有12.3%的会员仍在锻炼；这一时期全国会员数量也接近10%。

根据美国心脏协会的说法，健身时间没有好坏之分。对于个人来说，最好的运动时间是能够保持规律运动的时间。

从这个角度来看，半夜健身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。但如果这个时候谁打开健身房的门，80%的时候都不是自由选择。 “这么晚才来锻炼，可能更像是来赎罪。”健身教练康康说。因此，他的工作时间常常是在凌晨。

2.“赎罪”

说起“救赎”，没有人比两年前的后期导演王盼盼更典型。

康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官庄附近的一家健身房。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了。时值2019年夏秋之交，王盼盼正在参与《中国新说唱》节目的制作。这位1992年出生的年轻人被这档节目所折服，在爱奇艺网站上不断创下人气高峰，并流行了“freestyle”、“skr”等新词。

这时，王盼盼就站在他的面前。康康问道，环顾四周，做出了大致的判断。

前者身高约178厘米，体重近190公斤，肚子圆圆的。他相当肥胖。坐在电脑前时间长了，整个头都会向前探，所以他的头就显得明显前倾，久而久之，脖子就被拉长了。僵硬，附近的神经受到影响，难怪我总是感到头晕、头痛；两侧脚后跟不平，可能是长期一脚交叉坐着造成的脊柱侧弯。

康康问道：“你以后可以早点过来练习吗？”

王盼盼说：“我没有办法，除非辞职。”

随后，他按照教练的指示，饶有兴趣地开始做深蹲。做了大概十个深蹲后，他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：“我觉得今天已经锻炼够了，我们下课怎么样？”这句话当然是好话。开玩笑。

今年秋天，王盼盼每周来三天，从来不早于晚上十一点。后来两人成了朋友，王盼盼给康康看了一张自己大学时的照片。那个留着辫子的年轻人，与眼前这个头发越来越稀疏的中年人看起来完全不同。

晚上10点是大多数健身房的关门时间，甚至康康工作的24小时健身房也是如此。大多数教练都会在这个时间下班，所以作为为数不多的深夜教练之一，康康有机会见证年轻白领最疲惫的时刻。

在这里，很多人的眼睛都是半闭的，动作时摇晃，显出肌肉的无力，说话时也无精打采。他们经常有各种身体问题。头晕和头痛是最常见的。十分之二或三患有脂肪肝。看看那些胳膊细腿细的年轻人，原来血脂高。

在“996”面前，谁也不知道问题会在哪个弱点爆发。

25岁的黄淼某时被背部疼痛击倒。

22岁大学毕业后，一直从事编剧工作。他每天坐在电脑前打字十几个小时。忙碌的时候，他几个月不能出门，每天靠外卖过活。工作安排也是昼夜颠倒。基本上都是通宵写，白天睡觉，晚上继续写。

我就这样生活了3年多。

有一天，当他在键盘上打字时，后背一阵剧痛。那一刻他根本就站不起来，直接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。躺了一会儿，他挣扎着爬起来，打车去了医院。

急诊科的医生诊断他患有肾结石。尽管超声波可以打破最大的结石，但医生说他的肾脏里充满了泥团，还混杂着无数的小石头。

原因并不复杂。医生说他喝水很少，总是坐着。 “如果你想保命，就必须每天锻炼身体。”

黄淼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，但很快他的胃就开始反酸、呕吐。进一步检查发现是幽门螺杆菌。

天气越来越冷，他的免疫系统也出现了问题，一刮风就感冒。他成了笔记本电脑前的林黛玉。

从此，黄淼走进健身房，先跑5公里，然后做一些力量训练。他在12点之前离开了。为了不影响工作和自己，他也坚持锻炼。一些同事、亲友的经历也时常给他启发。

他的一个亲戚得了卵巢囊肿，每三天就去医院看一次医生。由于请假过多，他被公司解雇了。 “大家工作压力都很大，特别是在北京，你没有资格生病。”黄淼说。

后来，每次看到朋友圈里有同事病重或者突然去世的消息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“今晚一定要多训练，好好努力”。他期待着在深夜锻炼身体，让自己有机会尝试一下。 “手臂中的强力一枪。”

《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：2017年报告》数据显示，超过40%（43.9%）的中国工人每周工作50小时或以上，超过30%（33.16%）每月工作29天或以上。 %）。

乐客健身房通宵营业

与此相对应的是慢性病的流行：

《柳叶刀》的一项研究显示，颈椎疼痛给中国人带来的健康成本从1990年的第21位上升到2017年的第9位。

根据《2019颈椎病诊疗康复指南》，我国颈椎病患病率约为3.8%-17.6%，20-40岁青壮年颈椎病患病率高达59.1%。

2019年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慢性非传染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研究显示，2014年，中国成年人全身性肥胖和腹型肥胖患病率明显上升。

2013年至2020年，全国人大代表两次提出将颈椎病纳入工伤。

事实上，坐在电脑前的上班族也并非不知道健康风险——站立式办公桌、加湿器、保温杯和养生壶、工作台上挂着的肩颈按摩器和拖鞋，都成为了和电脑一样不可或缺的办公用品。 。

健身房和办公室的共同点是灯全天亮着，所以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。

自从晚上开课的消息传开后，康康的时间很快就被挤满了。最忙的时间是晚上8点到凌晨1点，他会利用一切机会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瓶葡萄糖，缓解疲劳带来的头晕。

来的人总是像僵尸一样，但当训练开始时，内啡肽、多巴胺和血清素的水平慢慢升高，带来暂时的兴奋和成就感，疲惫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新鲜的表情。

康康随着音响里传出的《Moves, Beats》的音乐大喊“再来一个”。这时，即使基础不好的运动员也可以多做一次卧推。

3.“准宗教空间”

Erinrik Cha表示，现代社会的健身房是一个“准宗教空间”，人们聚集在一起，穿特殊的衣服，吃特殊的食物，参加吸收和奉献的仪式。

当被问到信仰的目的时，你通常能得到一个非常务实的答案——防止猝死。 “信徒”之间也有区别。 “我教过的程序员都太乖了。”康康现在向全描述道。他们按照要求做任何事情，从不抱怨自己做不到。他们按照要求做多少组，从不讨价还价。

有一个男孩，他太瘦了。康康建议他喝蛋白粉，并向他推荐了自己喝的品牌。另一个男孩嘀咕道：“是不是太便宜了？”

后来男孩买了这个牌子，开始定期执行增肌的子任务。完成重量训练后，他看了一眼手机，开始做有氧运动；半个小时过去了，他跑到饮水机前，准备好蛋白粉，歪着脖子一饮而尽。

在字节跳动旗下的健身房里，这种运动热情充斥着每一个签约的健身房。

小鲁告诉全诺，从晚上9点开始，几乎所有的跑步机、椭圆机都在使用，常用的胸腿训练器材前往往不止一个人排队。

除了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外，另外两家健身房在快关门的10:00和10:30时仍然有人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。

5月24日23时12分，乐客体育馆，体操运动员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疲劳的迹象。

总有一些消息让小隔间里的工作人员警醒。

对于每天10个小时的工作时间，刚开始工作的程序员张宁并没有什么怨言。他只是精心安排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，以免肌肉流失或睡眠减少。

因此，如果你在十二点之前离开健身房，在凌晨两点之前入睡，就可以兼顾两端，不至于上班迟到。

但有时候，紧张的项目进度一过十二点，他就会有些泄气，“今天又不能锻炼了。”

晚上的健身房里，人们会抱怨具体的工作内容：被老板推去上班，证书考试也没有通过，但没有人抱怨工作本身。

前康康成员是一名程序员。他曾经尝试每天晚上8点上私人课，然后10点回到办公室加班。

不到两个月，他就发消息称，自己因不断辞职而被解雇。后来，他找到了下一份工作，但他再也没有找过康康。

王盼盼想的很清楚。他告诉康康，“我无论是来北漂，还是过着这么紧凑的生活，都是为了赚钱。”

在健身房里，他也会尝试屏住呼吸。正如希腊人努力成为更好的城市公民一样，他也必须成为更好的工人。王盼盼就是这样的信徒。他不缺鸡血。康康让他做15个深蹲，他却坚持做16个。康康见他呼吸急促，让他减少下一组的深蹲次数，但他红着脸坚持再做一次。 16.

两个月上了十几节课，王盼盼的肚子明显瘪了，青春的轮廓浮现出来。当他站上体重秤时，他瘦了20多公斤。

康康坚信90天可以形成长期的习惯。

但对于大脑长期被工作占据的农民工来说，这或许并不容易。

在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·卡尼曼的著作《思考，快与慢》中，作者提到了一个测试自我控制力的测试：受试者被赋予一项重要任务，必须在一两分钟内记住一段话。 7 位数字。

当话题聚焦到这串数字的时候，工作人员就端着甜点过来让他选择。一侧是巧克力蛋糕，另一侧是水果沙拉。

结果表明，大脑被数据占据的人更有可能屈服于直觉，而直觉显然更喜欢甜食。

王盼盼始终无法逃脱大脑的陷阱。摔下体重秤几天后，他在上课前发消息请假：“最后一刻才被告知要加班，抱歉。”

康康和朋友们闲着的时候就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夜宵。刚走进去，就发现几步之外的背后，站着一个粗壮的身影。

康康拿出手机，给对方拍了一张照片，发给王盼盼，“你看这个人，你是不是很眼熟？”另一个人回头笑了笑。

后来王盼盼来的越来越少，一两个月才上一次课。 “我想你，过来看看你。”他对康康说。

后来，两人开始约到深夜画画、玩游戏。王盼盼的肚子又鼓了起来，回到了刚来健身房时的状态。 “买了就等于得到了。”

康康开始深夜上课已经三年了。他发现大多数人甚至无法完成12节课。花在健身上的钱，成为了对长期伏案工作的救赎，进而屈服于美食和床铺的诱惑。

4.生产力的逃兵

并不是所有关于深夜健身房的故事都那么“妖艳”。

在崇文门附近的一家24小时健身房里，27岁的厨师李阳几乎每天晚上9点左右出现，12点离开。

他晚上来只是为了寻求一些平静。他在手上抹了滑石粉，模仿着刚刚从短视频平台博主那里学来的“高转”。这是一个举重动作，50公斤重的杠铃落地时会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白天的时候，常常会引起人们的注意。

李阳在附近的一家宴会厅工作。每天他把所有的食材准备好，安排好午餐和晚餐的凉菜，这样就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。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社交网站上寻找不同的训练方法。

当食客们换杯子的时候，李阳在后厨房思考着这些动作，准备过一会儿再去健身房重复一遍。

他遇到的为数不多的麻烦之一就是控制饮食。肉丸子他要煎、煮、做，方法多种多样，但怎么吃，还是有一股鱼腥味。

厨师有时会担心食客的生活条件。

人均价格超过1000元的餐厅并没有带来更好的健康。他们常常因为酗酒而出现圆滚滚的小腹，看起来年轻的人也因为酗酒而出现手颤抖、言语不清的情况。

2021年，社会心理学家德文·普莱斯出版了《懒惰不存在》一书，颠覆了以往“自助”书籍中的观点。

她认为，千禧一代的年轻人痴迷于提高产出。他们的个人价值与事业的成功密切相关，所以人生就意味着不断的努力。

然而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这样不断地打磨自己。

近日，王盼盼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。他给康康发消息说，他在工作时突然晕倒了。他在病床上休息了一个星期，下定决心辞掉工作，然后搬离了同龄人居住的长营。

小鹿也渐渐厌倦了自己的生活。她在食堂吃了两顿饭，很少拒绝下午茶的甜点；写完代码、抓bug后，她头晕地看了一眼时间，发现一整天都过去了，刚才的成就感也被潮水冲走了。被空虚所稀释。

公司海外数据稳步上升，但每一位年轻员工却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——加班、平日工作、养猫、打游戏、闲暇时偶尔报复去健身房，周而复始。 。

小鹿决心离开这个循环。她已经申请了国外的大学，并将于今年秋天开始上学。结果，过去的六个月变得更容易度过，将其视为体验生活。然而，“一旦进了大工厂，我就不想再这样生活了”。

（文中小鹿、赵朗、黄淼、王盼盼、李阳为化名。）